文心雕龙

征圣第二

西师大偏是真偏：三面环山，不通地铁，连直达市区的公交也只有一班，其余班次都要换乘至少两趟——但环境是再好不过了，尤其夏天，树像成了精一样疯长，绿得让人惊叹。

吴邪半路上咪了一会儿，清醒时张起灵正好把车开进校门，车窗敞着，外面雨停了，一股湿漉漉的草腥气，风难得有几分清爽。他想起张起灵跟自己是同批进的西师大，好奇道：“张老师什么时候回的国？这一学期也没在学校见过你。”

“两个月前，”张起灵道，“我是在回国前签的编制，这学期没有排课，一直在外面办事。”

吴邪“哎”了一声，“那不会连宿舍也没安排吧。”

没等张起灵回答，他继续道：“你不知道，西师大有个奇葩规矩，新教员非得在学校住一学期，还得带一个本科班……你现在回来，正好下学期来新一届，这倒是不急，但宿舍还是早办早好，像我们楼，朝南的那一片都抢得七七八八了，万一落个朝北，冬天阳台连条背心都晒不干。”

张起灵“嗯”了一声，问：“你住哪栋？”

吴邪道：“东八。”末了一拍脑袋，“你一说我想起来了，我隔壁那间原本是给我一个发小留的，结果他临时外调去隔壁西财大，就空了大半个学期，估计就算下学期回来也是住外头，要不干脆等会儿就带你去办——哎，走左边，走左边！”

两人正开到一个分叉口，张起灵依言开进左边的小路，简短道：“导航停了，你带路。”

“行，不远了，就前面那儿再拐个弯，南边第一栋，”吴邪给指了个方向，“张老师这是第一次来？”

“第二次，”张起灵道，“上次去的是行政楼。”

吴邪一想也是，宿舍还没安排呢，就算来报道也肯定去的行政处。很快，他们到了东八楼下，吴邪解开安全带向张起灵道谢，继而笑道：“张老师也跟我上去坐坐，顺便看看房呗，要是满意，今天就能把手续办了。”

张起灵点点头，把车停进地下车库，两人爬楼梯上了五楼。

吴邪住的是519，他上午出门时赶巧打理过房间，这会儿开锁一点也不心虚，大大方方把门一推，里头被褥桌椅书架整整齐齐，都是他亲手收拾的。他自己先看了一圈，很满意，于是颇骄傲地邀请张起灵道：“张老师，进来坐！”说着就顺溜地进去开灯开窗开电扇，再回头粲然一笑，俨然一副主人家的自豪气派，这宿舍无非是个30平米的单身公寓间，被他这架势一烘托，搞得好像是皇帝寝宫一样。

张起灵大体看了看格局，说：“不错。”吴邪好像还对这个评价不太满足，走过去对书柜一阵捣鼓，完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，两边一推开，中间竟然被他翻出一个躺椅来。他往上面一坐，笑道：“张老师，你来看这个，我自己琢磨的想法，请设院朋友帮忙做的，‘闲来隐几枕书眠’，是不是这个味道？”

张起灵先道：“是。”而后走上前来仔细打量一番，眼里有些赞许，“很有意思。”

吴邪这才满意道：“全西师大只此一家！不过你要是喜欢，我看在老校友的面子上，请人给你也在隔壁弄一个——隔壁跟我这间的格局是一样的，桌椅和床都现成，被褥马上能去取，办下来今天就能住。”

把书柜重新合起来，他又带张起灵看了阳台和独立浴室。西师大的住宿条件一直不错，教工宿舍又比学生的大一些，一圈介绍下来，吴邪看张起灵挺满意，自己也觉得脸上有光。

两人正看着，忽然身后虚掩的房门“吱呀”被推开了，一个胖子喊着“小吴我宿舍空调又坏了蹭你的使使”，大摇大摆地往里走来，双方打了照面，都是一愣。

吴邪最先反应过来，“哦”了一声刚要介绍，那胖子先嚷嚷道：“哎哟，我们小吴同志难得带人回来，这位帅哥，怎么称呼啊？”

“去你的，什么带人回来，”吴邪笑骂，“这是我们院张老师，跟我同批进的，只不过刚回国宿舍还没办，我就带他上来看看，没准就住我俩隔壁了。”然后转对张起灵道：“这是旁边518的王老师。”

胖子听后愣了两秒，继而叫道：“张老师？这我有印象啊！张老师嘛，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六——”说着说着就闭了嘴，好像是觉得后面的话不适合说出口。

“六什么六，六六大顺？我说胖子，怎么我们院的老师你也有印象，”吴邪奇道，“你这百事通可通过头了。”

胖子嘿然道：“百事通胖爷我称不上，但张老师名气可大得很，你忘了我也是这批进来的？当初校网上放过公示，就一个姓张的，估计也就你这大脑门粗神经没细看。”说完不管吴邪反驳，自顾自向张起灵自我介绍道：“这位——张老师，那什么，久仰久仰，我姓王，隔壁设院的，江湖人称王胖子。”

张起灵点头道：“张起灵。”

“哦，张起灵。”胖子重复一遍，大概是记了记，而后又嘀咕道：这名儿不吉利啊，叫着也不好听。

胖子这人一向心直口快，吴邪先扫了张起灵一眼，见张起灵没生气，便冲胖子翻了个白眼道：“叫张老师呗。”

胖子却不赞同，“这好歹要做邻居的，老师老师地叫多生分！你看我什么时候叫过你吴老师？现在的年轻人，真是一点人情也不懂。”

他比吴邪年长，今年三十四，是从外省调过来的副高，别看样子五大三粗，做起雕塑来真是头发丝儿那样的精巧。

吴邪道：“那你说怎么办吧。”

“张老师看着也年轻，年轻嘛，年轻小哥，就叫张小哥呗，”胖子随口就来，“张小哥张小哥，一听就是春天般温暖的好同志。”

吴邪心里念了念也觉得顺口，张嘴叫道：“小哥？”张起灵之前一直没开口，此时倒很配合地看他一眼，这称呼就这么定了。

吴邪摸摸鼻子：“那张……小哥，趁现在办公室还没下班，我们先去办登记手续。胖子，你刚刚是过来干什么来着？”

“蹭空调呗！”

“这天气你也吹空调，能不能有点低碳觉悟！”

胖子不服，“你那豆芽菜小萝卜干一样的身板怎么比得上胖爷我这产热量，人命关天，必须得开。”

吴邪心道谁豆芽菜小萝卜干了，但懒得跟他磨，就道：“得得得，你开你开，回头请我吃饭就行，我跟小哥先去办事。”

“哎！”胖子应声，“登记是吧，好好登！拜拜了您呐！”

吴邪听出他话里的促狭意思，说了句“登你妹”，拿上包带张起灵出门去了。

学期过半，少有人会在这时候突然办入住手续，吴邪敲了敲总务处办公室的门，没反应，但把手可以转动，他轻轻打开一条门缝，里面空闲得很，只有一个年轻女老师坐在桌前对着电脑狂按鼠标，室内覆盖着一阵急促的鼠标点击声。

察觉到有人，那女老师立即放下鼠标，探出一张俏丽干练的脸来张望，随后对着门缝里的吴邪扬眉道：“Super吴？”

吴邪“哎”地应了一声，把门推开，打趣道：“宁姐姐又打刀呢？”

女老师无所谓道：“闲着也是闲着。怎么，找我联机？”

吴邪笑着摇摇头，把身后的张起灵让进来，“找你办正事儿，这是我们院张老师，回国迟，住宿手续一直拖着没办。”而后对张起灵介绍道：“小哥，这是总务处的阿宁。”

阿宁看了张起灵一眼，“咦”了一下，问道：“张老师？这学期新来的那个张老师？好像叫——”

“张起灵。”吴邪替她接上，心道怎么人人都对“张老师”特别敏感，张起灵真的已经出名到这个地步了？

“对，张起灵，”阿宁点点头，“办入住手续是吧，身份证带了没有？”

吴邪看向张起灵，张起灵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卡，交到阿宁手里；阿宁早已经把登记程序调出来，“嘀”一划就把卡还回去，道：“可以了，那边桌子上拿表填，填完我给你们开张证明，去宿管那儿领钥匙。”

张起灵走去填表，阿宁在位置上转了两圈笔，突然拔了耳机开始放歌，动次打次十分劲爆。吴邪觉得奇怪，刚要问，却先被阿宁拉过去低声问：“张老师怎么会突然来住学校？”

吴邪道：“西师大的规矩嘛。”

“规矩你个头，”阿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，“别是你一头热，硬拉别人来的。”

“我怎么一头热了？”吴邪莫名其妙，“入住手续迟早都得办，早一点不是更好。”

阿宁摆摆手，“算了算了，跟你讲不通，不过看你俩关系挺好，认识？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。”

“今天刚认识，”吴邪答道，“不过你说巧不巧，我俩居然是老校友，现在又成同事了，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。”

表格总共没多少内容，张起灵很快填完走了过来，阿宁就不再多说什么，快速道：“那也好，你多跟人家学着点。”而后清清嗓子问张起灵：“张老师填完了？那我这就开条子。”

张起灵点点头，把表格递过来，上边的字形态潇洒，体格清拔，很有派头，吴邪一扫就觉得眼前一亮。他自己练过瘦金，对书法有几分了解，知道那种沉着利落的笔力绝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，打心眼里为这笔字叫好。

“练过字？”他问道。

张起灵把表格交给阿宁，简短答道：“以前学过一段时间。”

吴邪听他说得轻描淡写，没半点得色，心里好感又增添了几分。

张起灵原本已经报过到，所以办入住手续很方便。取了阿宁的条子，吴邪又带他去后勤处拿床上几件套，冬夏两床棉絮外加床垫枕头等等，塞了将近一车，悠哉悠哉开回教工宿舍，在底楼宿管那儿领到钥匙，哼哧哼哧把东西搬上五楼。

520原本仔细打扫过，一开门除了觉得里面有些闷，倒是不脏乱，稍稍打理一遍就能完工。隔壁胖子听见动静，过来给张起灵送了份牙刷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大礼包，说是刚好买多了，算个见面礼，而后趁着张起灵去洗手间提水，他把吴邪拉到一边问道：“小哥以后真住这儿了？”

吴邪又被问得莫名其妙，“不然呢？”

“说你天真你还真不聪明，”胖子压低声音道，“你当我之前的六在说啥？小哥他是特招的，不说起薪，光是什么费什么费合计合计，最低也有这个数——”他比了个六。

吴邪琢磨着自己进校的待遇，“六十万？”

胖子道：“有没有点出息！”

吴邪睁大眼睛，“六百万那是院士待遇了！而且都是搞石油金属原子弹的，哪有我们院的份！”

“你小点声儿，”胖子瞪他一眼，“我这不是算上启动经费了嘛！不过也没差多少，他就比院士低一级，单算安家费估计一次性就给三四百万吧，哪里还愁住处，你倒好，连哄带骗把人委屈到我们这破地方来了。”

吴邪这才知道阿宁的意思，咋舌道：“你怎么不早说。”但转念一想，又觉得不对，“那小哥也没反对啊，再说这是西师大的规矩……”

胖子嫌弃道：“我就不太懂你们这些搞文学的，一个个埋头读书，半点不接地气——都说了是特招，你见过哪个副高正高进来还给新生做班主任的？哎，规矩都是说给无特权阶级听的嘛，你看你，有你爹你叔在头上罩着，当初要是稍微反抗一下，估计也不用带什么班住什么宿舍了。”

末了补充：胖爷我倒是真不用住宿舍，但这是在杭州，五十万安家费还不如住宿舍的好。

两人正说着，张起灵提着满满的水桶从洗手间走了出来，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饱满鼓起，整个人看起来力量感十足。吴邪忍不住多瞧了两眼，胖子已经喝彩道：“小哥这身板可以啊，练过？”

张起灵在地上泼了些水，道：“以前练过。”

胖子立即接过话头，“以后也带我和小吴练练呗。”

哗哗的水声中，吴邪听不清张起灵答应没有，也没多在意，满脑子想着刚刚胖子说的话——他原本是真没考虑太多，在他眼里张起灵厉害归厉害，但大概就是因为这种厉害太过超凡脱俗，以至于他完全不能把张起灵关联到‘特权阶级’这种“俗世说法”上，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带人走了一般程序，此时听胖子一说才觉得自己可能是莽撞了。

实话说，吴邪对特权基本没有意见，毕竟那是人家用资本换来的，如今要是张起灵原本没有要住宿舍的打算，却被他一路忽悠着办了手续，那不就相当于是被他坑了？

吴邪本来也是个直爽性子，一沉不住气就开口道：“小哥，院里是不是给了你一大笔安家费？”

说完也不管胖子拼命拍他手，从容对上张起灵的眼神继续道：“我原来不知道，以为你要跟一般的新老师一样住宿舍，才说带你去办手续的，但你如果另外有地方安置，也不用管我面子，把登记取消了就行，毕竟要住一学期，你在这受委屈，我心里也过意不去。”

这样一口气说完，吴邪才觉得心里舒服一些，他看着张起灵，等对方回复。

“这样很好，”张起灵也看着他，答道，“我住的地方太远。”

吴邪还是看着他，眨眨眼，然后像松了口气一样笑了笑，“那就好，我就怕自己一头热办了坏事，到头来坑你一把。”

他知道张起灵的性格，说一就是一，说好就是好，这下是彻底轻松起来，胖子反而因为刚刚跟张起灵接触还不知道底细，怕吴邪这一问弄得场面尴尬，连忙开口道：“都好都好，其实住学校也不坏嘛，方便！又不花钱！这，看时候也不早了，大家一起劳动光荣光荣，早点弄完一起吃个饭去？”

于是三人一起动手，进展神速地整理完房间，该洗的洗该晾的晾，弄完正好到晚饭点，坐张起灵的车到校外吃了一顿麻辣小龙虾。吴邪原本担心张起灵吃不惯，一上桌才发现这人吃什么都面不改色，再辣也不过是嘴唇红了点，样子还怪好看的。

吃到后来，胖子吵着要喝酒，张起灵要开车，不喝，他宿舍虽然收拾好了，但行李都还在原来的房子里，今晚得回市区。吴邪只好舍命陪君子，和胖子你闹一句我闹一句，不知不觉中喝了不少，梦游一样飘回宿舍，沾枕头就直接睡死。

半夜醒来吴邪又看见吴三省的短信，问他跟张起灵相处得怎么样，说张起灵如何如何牛逼，叫他多多学习，以至于他在后半夜的梦里又回到了当初写毕业论文时的痛苦记忆，与现实不同的是，他的导师从陈文锦换成了张起灵。

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，吴邪在梦里重复着这段经历，居然觉得不是那么痛苦了。

===　　

@迷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