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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心雕龙(三)

宗经第三


大概是前一晚喝得过火,第二天早晨手机响了三轮也没把吴邪从床上闹起来。期间他迷迷糊糊醒过一次,费劲全身力气去抬眼皮,结果抬着抬着就又睡着了,要不是隔壁王胖子过来莱特湾式锤门大轰炸,他估计能从开元盛世睡到天下一家春。


“你不是吧小吴同志!”胖子边拍边扯呼,“还没去上课?学生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!”


上课,上什么课。吴邪依旧睁不开眼,在被子里闷头想了两秒,忽然一个激灵,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套衣服。


——这学期学校给他排了两节大课,一节是二年级的古代文学,在周四下午,另一节是一年级的古代文论,在周三早晨,好巧不巧,今天就是周三。D大的教师考核非常变态,眼看一学期快熬结束了,没想到这时候晚节不保突然来了一出教学事故。


“哎哎,行,我叫他呢——啊?”门外胖子还在打电话,忽然一顿,接着又嚷道,“小吴你甭起了,有人给你代课!”


吴邪刚把一只脚穿进裤管里,先是松了口气,而后又觉得奇怪:系里人人都忙得要死,谁会那么好心帮他代课?


他想开口问,却听见外边“砰”一声,胖子回宿舍了,只好电话call过去。刚接通胖子就在那头嚷嚷道:“你可以啊小吴,认识第二天就让人小哥帮着代课。”


吴邪坐在床上一愣,“小哥,哪个小哥?”


“还有哪个,”胖子被问得不可思议,“张小哥呗!”


这下子吴邪懵逼了,愣了好半天才重复道:“他怎么知道我今天有课?”


“你问我我问谁去,”胖子啧啧感叹,“小哥这自我奉献精神很可以啊,胖爷我从助教熬到副高,除了手底下压榨的几个研究生,哪会有人愿意大早上代课?我要是你,我就叫他爸爸。”


“爸爸你个头。”


吴邪听他又开始跑火车,扯了两句挂掉电话,打算赶紧去教室看看,但转念一想:上课中途打断似乎更不太好,于是干脆决定先去二食堂买早餐。一方面他自己不吃早餐胃撑不住,另一方面万一张起灵也没吃,正好还能让人体验一把二食堂的特色小笼包。


小笼包是西师大最出名的早点,据说有好多女生不敢吃,不是因为味道不好,而是皮薄馅儿足、汤汁鲜美,再蘸点米醋开胃,不知不觉中就一笼九个通通下肚,坏了减肥大计,与一口气两碗的葱油拌面并称养膘双煞。


吴邪打小只长个儿不长胖,这一点倒不担心。他端着热乎乎的蒸笼在空位坐下,伸筷子一口咬下饱满柔软的包子皮,肉汁和醋香一起在齿间中融化开,好吃得让人眯眼睛,只可惜他眼下没工夫慢慢享受,只能草草塞下一笼,又去打包了一笼带给张起灵,步履匆匆地往西教赶——他的车还在吴三省那儿。


路上,吴邪忍不住又开始思考张起灵为什么会帮他代课:首先,张起灵这学期没排课,照之前的情况来看应该也不用来学校打卡;其次,他上课的教室很偏远,如果说张起灵是来学校散步,偶尔发现他没去上课,那这步散得也忒有瞄准性了。


算来算去,最合理的解释倒像是张起灵有意在网上查了他的课表,然后专门去听他的课,可这解释本身也挺古怪:他跟胖子如今已经是铁哥们儿了,可他也不见得会大清早爬起来,只为去听胖子的课。


吴邪心里疑虑,脚下就慢了一些,最后加紧几步,才在第一节下课后三分钟赶到教室门口,身上出了一层薄汗。


这时虽然是下课时间,教室里却安静得听不到半声喧哗。吴邪迟疑了一下,没有立即进去,而是先通过门上的玻璃口向内张望:张起灵正在黑板上写板书,面部轮廓消融在对窗投射进来的强光里,只留给他一个模模糊糊的侧影,由于张起灵本人身段挺拔,这样的画面看起来很有几分意境。


吴邪心里默默“咔嚓”一声,而后有些犯难:不知道张起灵这是下课没有,要是没有,这时候进去还是有点尴尬。


犹豫之间,他给自己扇风时不小心碰到了门,“哐当”一声,张起灵立即闻声望过来,两人视线撞在一起,吴邪别无选择地转开把手。张起灵见他进来,很自然地朝他点点头,然后转身对底下的学生说:“你们吴老师到了。”把黑板上的一个句子写完,放下粉笔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


学生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吴邪身上,吴邪清清嗓子让自己镇定一些,然后笑着解释道:“不好意思,今天早上有事,让张老师代了一节课。”


说完,他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走上讲台,跟张起灵打了个招呼道了谢,顺手递过手中装着快餐盒的塑料袋,后者淡淡地“嗯”一声接过去,没多问。两人简单寒暄几句,等上课铃响起来,张起灵留下一句道别,快速从吴邪背后穿过去,出门走了。


教室里的学生这才像突然复活了一样,涌起一片越来越响的私语声。吴邪冲他们打趣道:“难得看你们这么乖,一个睡着的都没有?”


他跟学生一向相处得好,彼此说话常开玩笑,前排的学生当即苦着脸道:“不敢……”


吴邪心里“嘿”一声,回想起张起灵面无表情的样子,的确是冷气十足,恐怕以后要在学生里的一个冷面阎王的称号了。他又问:“你们上节课讲了什么?”


学生指指黑板。吴邪转身去看张起灵的板书,一条条清晰明白,写的是一块中西意义论比较小专题,大概刚从海德格尔讲到雅各布森,庄子那块一点没动。正好他来得匆忙、没准备课件,干脆照着张起灵的思路,继续把庄子那部分扩充开。


虽说吴邪是临时上阵,但毕竟这么多年实打实的学识基础,讲起来倒也从容,而且越是往下说,他越是觉得张起灵的思路架构相当厉害:刚好是本科生易于接受的范畴,又稍稍拔高了一些,如果好好整理,差不多能写出一篇不错的本科毕业论文。


——这说明张起灵不仅是一个好学者,还是一个好导师,这在学界其实比较少见,有很多人都是搞起学术有一套、教起学生一团糟。吴邪现在是年轻,跟学生关系好,思维新,彼此跟得上,否则可能也要急得跳脚。


吴邪心里佩服,一堂课下来照着张起灵的体系讲得畅快淋漓,原本比较枯燥的理论内容学生也没睡着,总体来说双方都十分满意,课后还有学生过来提问。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逢人就让他跟张起灵学习了,实在是收益良多。


等学生都走了,吴邪关灯出去,路过隔壁空教室里无意往里瞥了一眼,一瞥之下直接愣住:张起灵居然就坐在门边的位置,手旁放着空的快餐盒,此时正好跟他四目相对。


“小哥?”吴邪叫道,“你怎么没走?”


张起灵指了指桌上收拾好的快餐盒。吴邪知道他的意思,但依旧有些诧异:九只小笼包而已,应该不至于能吃一个多钟头。


果然,张起灵站起来又解释道:“顺道也听你讲课。”


西师大的教室主要靠门隔音,只要一关门,相邻的两个教室之间就基本互不干扰。之前因为教室里打着空调,吴邪记得自己特地合好了前后门,此时不免一愣,问道:“能听见?”


张起灵坦率道:“听不见。”


吴邪傻眼。


张起灵很平静地跟他对视了两秒,然后开口道:“开个玩笑。”也不说到底哪一句是开玩笑。


“小哥,你这——”吴邪哭笑不得,“玩笑又不是这个开法。”


张起灵已经走到他跟前,闻言问道:“那是什么开法?”


吴邪一时也说不出来,只能“哈哈”干笑两声,而后听张起灵道:“你讲得不错。”


吴邪这两天得了他四次褒奖,唯独这次最惭愧,他摸摸鼻子,“是你框架做得清楚,我没讲岔就阿弥陀佛了……真能听见?门没关好?”


张起灵摇摇头,侧身给他指了指窗户的方向。吴邪粗粗看了一眼,没看出什么不同,疑惑地走近几步才发现,这间教室跟他刚刚上课的教室共用一个大窗,相隔的那堵墙直接跟窗玻璃接触,当然,没有堵死,而是留了一条缝隙让窗体能够活动。


换而言之,这两个教室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连在一起的,难怪即便他关好门,张起灵也能在这个教室听见他讲课的声音。


“这也行。”吴邪感叹。他在隔壁教室上了将近一学期的课,到现在才发现两间教室之间的玄机,忍不住颇感兴趣地探着脑袋凑过去多看了两眼。


忽然张起灵在他背后道:“吴邪。”


“怎么了小哥?”吴邪听他语气有些奇怪,诧异地回头。


这一回头,吴邪立即觉得张起灵不仅语气奇怪,连表情也不太寻常:张起灵脸上很少有明显的表情,大多数时候似乎都处于一种“无情绪”的状态,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,这一点和他那种冷淡的气质相当,很能慑服人。然而此时,吴邪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他居然在张起灵眼睛里看出了一点急躁。


这个词和张起灵几乎是不搭边的,吴邪也想象不出什么事会让张起灵产生这种情绪,因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:尿急?


“……你的论文,”张起灵看了他一会儿,才道,“改到什么程度了?”


吴邪怔了怔,打趣道:“差不多吧,毕竟有我三叔天天撵着跑……小哥你这是也催上我了?”不知道为什么,他总觉得张起灵原本要说的不是这件事,却又找不出一个合理假设来证实这个猜想。而与此同时,张起灵眼中的急躁情绪也顷刻便烟消云散了,快到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,整个人还是那副闷油瓶似的的老样子。


“不是催你,”张起灵道,“是下学年的课题申报提前了,七月中旬就要交齐审核材料。”


吴邪最近没有关注校网上的通知,此时听张起灵一说顿时忘了心里的猜想,紧张起来,“七月?那不就是下个月!”


张起灵“嗯”一声,问:“有没有想法?”


吴邪掐了一遍时间点,急得在心里啊啊啊啊啊,又迫于在人前不便跳脚,憋得浑身不自在,“我这……项目构思倒是有……”


“地域文化?”张起灵问道。


“是,”吴邪点头,又露出苦思的表情,“你也一下就猜到了?那我估计真得跟人撞个大翻车。”


地域文化是这次省社科联出的专项课题,很多人会同时申请校级和省级两项,这一块自然大热。张起灵却不以为意道:“不会,你说说看。”


吴邪对张起灵也不设防——像张起灵这样的应该都是防别人才对——索性给两人都拉了椅子,坐下来拿着纸笔边写边谈,飞快地拟了一个提纲,大抵都是些理论层面的东西,列了诸如“形态论”、“美学建构”这样的一些关键词,讲的是西湖小说结构,


张起灵一直听他讲完,才道:“太散。”


吴邪是临时打的草稿,也不沮丧,就道:“是散了,不过回去改改兴许有救。”然而又叹气道:“可惜来不及。”


“这里,”张起灵也不听他说来不及,自顾自抽走他手里的笔,“‘西湖景观特征’,几点?”


吴邪随口道:“四……五点?”


张起灵否决道:“三点。”说着飞快地写了三个关键词;紧接着又在“美学建构”四个字上打了圈,一条线戳到“形态论”的圈圈上,“单向双向?”


吴邪这次想了想,道:“单向。”


“嗯,”张起灵打了个箭头,“单向。”


之后他又七七八八改了一些,吴邪另外拿了支笔也跟着改,两人偶尔会停下讨论,但很短暂,因为张起灵接受起来毫不犹豫,否决起来又不给人半分反驳的余地,所以基本不存在什么争论问题,这样十几分钟过去,他们居然就在纸上列出了一份完整的项目研究计划大纲。


“这样就来得及。”张起灵在句末把笔一戳,放下,抬眼看吴邪,嘴角露出一点微笑。


因为都围着同一张纸,两人的脑袋基本算是凑在一起,他这抬头一笑在吴邪眼里起码比平时放大三倍,竟然把人看得呆了一下。


吴邪眨眨眼,脱口就道:“小哥,你挺帅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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